Acostasin Record
阿科斯塔辛记录
Be a Beast
【约稿】2023/07/08 @燐火宵飞_
桑德尔已遗忘了外界的时间。在亚楠几近一成不变的夜幕之下,朝与夕似乎并不像现实那样重要,循环才是这个梦的根基。起初他还会粗略地计算自己度过了几次黄昏和血月,当计数用的笔画写够了一整张纸页,猎人也开始对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嗤之以鼻,从此那些竖线永远停留在了最后一条。
把时间再往前推行些许,推至桑德尔还未拥有自己的诊所之前。彼时,双亲健在,而他是从那体面的医生世家里出来的年轻绅士,和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求学者们一道,在偌大的医学院里穿梭:途径种着古怪蘑菇和药草的植物园;瞧见那些带着疑难杂症自愿成为被试的病人;坐在那嘈杂的阶梯教室中,尽可能地探出头去,观察最下方的讲堂上,教授正亲手解剖的遗体。学生们尚且还未有这个荣幸,但当轻薄锋利的刀片精巧地避开血管和经络,完美地切开皮肤和肌肉,将被皮囊包裹着的内脏和骨骼呈现在他们面前时,年轻的医生从此为人体构成的美妙折腰:血液是如何从头到脚地循环的?体液是在何种机理之下达到平衡的?为世人所苦的疾病的病灶在何方,又该如何拔除呢?这些已被堪明或仍未被解答的谜题,驱使着医生走上他自己的道路,直到他因意外成为猎人也未曾动摇初心。而当他已掌握了梦境的法则,知晓了猎杀的技巧后,这更加方便他在此地发挥自己的专长。
首先,是手。
桑德尔热衷于观察那些患病的市民。由外向内,百看不厌。首先,是手:观察那些毛发密布的手臂,观察他们尖锐得不甚正常的指甲,观察他们略显异变的骨骼——像是增生了几个关节似的,偶尔会比常人更长。然后是足、躯干、脸部。他可以为了这份常人看来狂热异常的研究毫不客气地撕开那些兽化病人身上为数不多的布料,然后用顺来的解剖刀精确又麻利地划出切口——就像那摇摇晃晃的猎人符号一般,只是这画在身上的符号很快就会在开胸手术里消散了。这是手术的最后一步:内脏会被小心翼翼地摆弄、清理;血液会被提取,与被供奉在圣杯前的仪式之血、与采血瓶中的血液比对。出于一丝人道主义,桑德尔最后会缝好他们,将一块手帕盖在他们的脸上,然后极其省略地祈祷。愿他们安息,下辈子不要生在这种被上位者玩弄蹂躏的鬼地方。就算他知道每一次他们也会随着自己的重新开始而开始活动,这里的一切都是为猎人们专门书写的剧本。
“——嘿,你的手。”
在他身为猎人的后半生涯里,最开始与他同行的少年猎人菲缇尼亚时常不见踪影,反倒是莱德出于好奇常来看他做那些奇怪的研究。对于拥有一个虽然并不专业但十分忠实的听众,他终于可以大肆讲解他的研究成果了。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也许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解剖学教授。该隐赫斯特的红发骑士坐在木箱上这样出声喊他,伸手朝他的方向指了指。而此时的桑德尔正低头缝上了最后一针,并用口袋里的手帕擦手。他闻声举起自己的右臂,试图在随身小提灯的光芒下看清上面有什么。该隐赫斯特的猎人嗤嗤笑道:“该打理你自己了,别像个野人,医生。叫菲缇知道的话会念叨你的!”
“噢……一点血而已,不打紧。”在解剖手术时他会脱掉手套,那上面的金属手甲在猎杀时大有用处,但在精密操作中只会碍事。血迸溅到了他挽起袖口后露出的小臂上,如同那些贵族小姐们漂亮华美的宴会礼服,密密麻麻的细小血珠连成了一片——而正是这个让他本来移开的目光又重新移了回去。
血液为什么会执着地停留在自己的胳臂上?定睛一看,手臂上的汗毛正在夜风中轻轻摇晃。这样的形容或许有那么一丝怪异,但当下桑德尔所见的正是如此。正是那些生长得有些过于茂盛的毛发,让血珠像是被引了线似地挂在了上面。莱德见他看得出神,也有些好奇地凑了过来:“怎么了?你看着自己的胳膊这么出神。”
猎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袖管撸下。
“没什么,有点脏。是的,只是有点脏。”他回答,“我得回去洗一洗……嗯,今天就到这里,我先回去了。”
坐落在白花之中的猎人小屋光线要明亮许多,而这里的时间仿佛被永远定格在了明月高悬的夜晚。桑德尔在房间内点亮提灯,脱下猎人制服的外套,用力地将袖管卷起。在充足的光线下,他得以辨认那些毛发的形状——显然,平常人类的汗毛是不会长及一指,也不会根根近乎直立,他试探着摸了一下,触感有些坚硬,色泽黯淡而漆黑。于他而言这可再熟悉不过了,那些亚楠的病人们有着一模一样的特征,而他的双手时常需要拨弄开那些恼人的毛发。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桑德尔猛地坐直了。
“……好吧,至少现在我理性尚在。我猜只是小事,或者偶然。没人觉得长了点毛就会死。”他如同宽慰自己一般自言自语,从口袋中摸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但是得写点什么,那就……”临时想个标题还是有些许的困难,猎人姑且空了一行,在第二行写下了一个粗体的“1”,接着写道:首先,是手。他尽可能地在落笔时回忆起最近这段日子是否有什么异常的举动,答案是无。他和往常一样参与猎杀、游走于位面之间,或者去做那些有点怪异的实验,捣鼓起尸体;至于外因,没被兽化的病人咬过、没被什么野兽抓过,总而言之,十分安全;排除掉这些因素,唯一的可能仅剩一个……想到这里,他看向了身后的置物柜,一排排的采血瓶摆在上方,殷红的血液如同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桑德尔本想着再拖延些日子,至少,他想把手头在研究的东西给做完。在此之前,他收集了五十七名兽化病人的血液和毛发,放进烧瓶里煮沸蒸馏,试图能从里面分离出些什么。在很久以前,菲缇尼亚曾提到过也许这血液中存在着不可视之物,警醒他千万不可滥用血液,加之那神奇的功效,他只会越来越好奇这血液的真实成分。现在,自己不过是长了些毛发而已,可能多半是大惊小怪。但显然,这奇妙的疫病并不想让自己的存在被一名敬业的医生忽视,它先给予了他一些超乎过往的天分。桑德尔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嗅觉变得格外敏锐,因为莱德站在他的身边时,他闻到了一股与那些病人身上的恶臭腥气截然不同的香甜。
“你的血质可真好。”桑德尔唐突地说。
莱德多少是有些诧异,更多的倒是漫不经心:“嗯?确实,很多人都这么说。小法也这么夸过我——呃,虽然有点不情愿的,但他喝过,所以他最有发言权。他说有一股甜味,可被这么评价还是很奇怪啊!你是不是也觉得听了背后冒冷汗?”
不。桑德尔在心里想。不,这恰恰印证了我没有错。因为我也闻到了同样的味道。亚楠的夜风里有经久不散的血腥和野兽的气味;莱德的身上能闻到品质优良的血液的甘甜与该隐赫斯特冷冽的雪;但梦境中常常存在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气息,芳香又明亮,让人想到红色的月亮。他顺势闻了闻自己的:血液残留的腥味,似乎十分正常,如果能无视掉那些生长的毛发在衣袖布料下摩擦带来的不适的话——硬扎扎的。
这倒给他行了不少方便。他甚至开始为此而沾沾自喜。现在,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找出潜藏在阴影里的怪物,毕竟那股独属于野兽的恶臭气味在他面前根本无处遁形,这着实让他大出了一把风头。当然,最棒的莫过于他可以依靠嗅闻得到大量曾经得不到的信息,例如他今天才知道原来不同的兽化病人闻起来也会有细微的差别。若是往常,它们只会被自己统一归为“臭”的那类,这可太有趣了,这意味着新课题的诞生。学术研究者的毛病即使在这里也丝毫不减,他在那个夜晚想了三四个课题,摊开笔记本准备记下那些精妙绝伦的点子时,他看见了先前写下的“1”。思来想去,他在下面补充说明:嗅觉变得非常灵敏。从中受益颇多。结句后翻开新的一页,开始构思他的实验过程。
桑德尔绝对不会想到写下“2”的时候会飞快地到来,这要从他察觉到自己的脚掌时常疼痛开始。起初他以为不过是长途跋涉导致,由于在外能轻易地得到补给,桑德尔不会频繁地返回猎人梦境,即使人偶总是会温和地站在那里称呼他为“好猎人”,为他送上热茶、为他洗刷身上的血渍。温柔乡并不会让他眷恋驻足,他更想像已不见踪影的菲缇尼亚一样去寻找点属于自己的“真理”,而脚掌的疼痛成为了阻碍他继续深入的重要因素,让他得时不时停在路边伸开一双长腿发呆愣神片刻以缓解。但敏锐的医生很快就明白了原因所在——他的鞋不合脚了。
一个早就错过发育期的近四十岁男性如果在这个年纪突如其来地又出现了什么生长现象,那绝对不大正常。鞋子不合脚也许是因为磨损,但所有的鞋子都不合适,恐怕确实是自己出了问题。桑德尔察觉到自己的脚趾似乎都磨破磨肿,这让他不得不在猎人的小屋里休息了几天。而正是在这段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时间,他打量着自己的脚掌发现了端倪:是骨骼变大了。没错,更宽、更长,让脚掌大了几乎一圈。而脚趾上的关节也变得凸起,指甲似乎长了一倍,说得不好听点——“或许都能去爬树。”桑德尔如是自嘲着找来锉刀,把那些长了的指甲给磨平。可当他再一次察觉到趾甲几乎顶到了鞋子的开口时,慌乱之中脱下了靴子,发现那指甲如雨后春笋一般飞快地长了出来,恢复到了修饰之前的长度。
然后,是足。他有些不安地在笔记本上写道。他不可能赤足在亚楠的街道上跑,上面的石子、陷阱还有乱七八糟的障碍物会硌烂他的脚掌,他小心翼翼地问人偶是否能帮忙修改鞋子,“我的脚好像大了一圈。”而好心的人偶从来不会拒绝猎人,一副合脚的鞋子很快被送了过来,暂时解决了他的烦恼。暂时。
聪明的莱德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当桑德尔第二次改了鞋子的尺寸,还被迫一瘸一拐地行走时,莱德上前扶住他,却意识到衣料下那些古怪的触感。“怎么回事?你好像一头长了毛的野兽。”该隐赫斯特的骑士惊讶地看着他,试图挽起他的衣袖。桑德尔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反应,猛地把手抽离。此时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为自己意外得到的强大的嗅觉而欣喜,正相反,他所闻到的来自莱德血液里的甘美气息似乎成为了另一种毒药,每当对方靠近就会侵蚀自己的意志。牙齿会变得像蚂蚁啃噬般瘙痒,血液在躁动,心跳会陡然加速,他的眼神会落在对方的咽喉,口水过量地分泌而被迫连续吞咽,这种本能名为“进食”,但他为自己竟在将同伴划定为食物的范畴而感到恐惧。显然这份“不正常”并不只为他一人所认知,莱德在瞬间就做出判断,拔出了身侧的那把骑士剑,干脆利落地划开他的上臂衣料,隔着外套和里衬,漆黑的毛发被压抑许久,从断口中纷纷冒出。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不——”桑德尔变得语无伦次起来,“相信我,没什么的,这只是小事,我想应该问题不大,可能——可能只是和这些病人的血接触得太多了?”
莱德金色的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觉得你现在变得和那些怪物有点像了吗?”
“我想……我想,这是第三点。”
“第三点?”
“毛发的急速增长……”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战战兢兢地取出笔记本给对方看,顺便加上了“3”。莱德面色凝重,耐着性子把这些古怪的论证看完,抬起头又看了他一眼。
“我得告诉菲缇。不管他在哪,他得赶紧回来。”莱德说,“总之,现在你别用血,也别捣鼓这些东西——危险!你沉迷这些东西绝不是好兆头,再这样下去你可能做不成人。”
他的大脑告诉他莱德说得没错,这是为他好,他得老实一阵子。但出人意料的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嚣:你管这个臭小子放的屁干什么呢?这粗鄙的、绝不是他往常所能说出的话语竟在用他自己的声音对他讲话: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是你,这是多大点儿的事,值得大惊小怪么?你一个快四十岁的人,犯得着听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说话?
等一下。桑德尔明显地感受到了危险的降临,这是失控的前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烂人,但这不代表他觉得自己有一个暴躁的坏脾气,而现在——越是聆听那莫名其妙的声音,他越是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可憎了起来。莱德正在差遣信使跨越位面,不管菲缇在哪里都已经要把口信带到,可在桑德尔听来这逐渐变成了要剥夺他自由行事的权利。等一下,不该是这样的,我……我确实是变奇怪了。猎人开始缓缓地向后退去,他的耳边开始充斥这刺耳的大笑:你不会是怂了吧!上去啊,咬断那小子的喉咙,他就不会碍着你,然后你就去你想去的地方,自由自在地大闹一通。来!杀了他!你不是杀了很多人了吗!
莱德听见桑德尔那边传来一声尖叫:“不行!!”他猛地抬起头来,却只来得及看见猎人跌跌撞撞离开的背影。离去的桑德尔佝偻着身躯,上肢垂得极低,两脚不协调地半跑半跳,喉咙中发出奇异的尖啸。在莱德听来,像极了夏夜雷雨时从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旧亚楠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高塔上的猎人被人咬断喉咙扔下塔顶、广场上的猎人也被撕成碎块后,野兽的横行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从那曾被人忌惮的满是兽化病人的教堂一路向下,血迹斑斑点点宛如路旁的野花,一路引向一头这里从未有过的野兽的所在之地。倘若有人造访此处,便能在最下方黑暗怪兽的坟场里听到可怖的咀嚼声。盘踞在那儿的野兽出人意料地没有兽的身形,乍一看与常人无异。
“野兽”正捧着一具尸体,将整张脸都埋了下去,发出吭哧吭哧的声响。牙齿毫不留情地撕开血肉,脱离时带来令人不愉快的撕拉声。血液几乎溅得到处都是,脸上、身上、手上和腿上,夹杂着肉块碎屑,变得黏黏糊糊的。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尸体在他的手中像是一块破布一样被甩来甩去,定睛一看就会发现正是“野兽”自身的尖锐利爪为这屠戮行了方便,让他在撕扯血肉以吞噬的时候毫不费力,甚至看起来正因这漫天血花的混沌场景而格外愉悦。无论是谁恐怕都会为此震撼得难以动弹,但或许最为震撼的应是为何这如野兽般行事的人竟是一名猎人。如果能注意到那刺穿了手套的尖锐爪子,那从鞋口凸出的过大的脚趾,他们一定会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至少能够确认,这已不再是“人”。
无论如何,也不要失去人心啊,叔叔。
桑德尔猛地回过神来,他庆幸在这时菲缇尼亚曾说过的这句话突如其来地在脑海响起,让他暂时性地从暴行中抽身,而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的口中还残留着野兽的毛发和血味,甚至能从牙齿的缝隙中舔出撕咬血肉留下的残渣。猎人不可置信地向旁侧看去,那被打碎的玻璃则在此时恰到好处地映照出他的面容:沾满鲜血的嘴角,尖锐又锋利的指甲,琥珀色的眼瞳变得浑浊,原本的眼瞳反复裂解成无数颗瞳孔。恍惚间他觉得镜中的自己逐渐发生了变化,脸上的胡须和头发像是杂草一样地疯长,瞳距变大、下颌凸出,直到整个头部的骨骼畸变,活脱脱的野兽模样。他受惊似地大声嚎叫,连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都格外酷似兽吼,而慌乱中又不幸被脚下的尸体绊倒,脸朝下摔倒在地。面前的尸体的面孔陡然放大,浊黄的、瞳孔已然扩散的眼睛正瞪着他,可笑的是他竟然在这只眼睛里看见自己仍是人的形状。但恐惧依旧将他飞快地吞噬了,因为他在那具尸体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末路:桑德尔曾是一名医生,所以他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格外清楚。他明白自己的手指已经变形,勉强蜷缩在手套里,险些要握不住武器;他明白自己的脚掌正被这已不合尺寸的鞋子挤得发痛,一些尖利的脚趾正拼了命地想从鞋口钻出;他明白自己身上那些肆意生长的毛发几乎成了他的第二层衣装,它们挤挤挨挨地、错综复杂地塞在体面的衬衫下方,被马甲衣的三根腰带勒紧,只需要某一时刻的某一个危险的念头,就会发了疯一样地破开他的身体冲出来。但最为可怕的是他竟对自己当下这副四肢着地的模样感到格外地适应和满足,就仿佛他天生如此。很久很久以前,尚未习得直立行走的生物四肢着地奔跑在大地上,当双手被解放后才使大脑得以发育。生物用二足立于土地之上,得到了思考的能力,得到了名为七情六欲的感情,得到了那复杂又简单的人性。而当这些成为不必要的东西,他便可舍弃人类社会为其施加的一切枷锁,回归至四肢着地的本质,重新成为一头依赖本能行事的野兽,尽情地猎杀、进食、或者为繁衍后代而进行无脑无情的交媾。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震颤了起来,冷汗顺着脊背上的毛发歪歪扭扭地落到他的尾椎,而胃部和肺则挤压出一连串的气体带来了干呕。在外人看来这匍匐在地上的可怜影子正令人担忧地抽搐着,然后是毫不体面的大肆呕吐的声音,直到最后一口胃酸烧灼过食管被呕出口腔。桑德尔注视着面前来自自己体内的秽物,就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内脏给一并呕了出来似的,但身体反而变得沉重了。
“啊——!!”
被烈火灼烧的旧亚楠的烟雾里,响起了刺破长夜的、非人的咆哮声。
不知去了何方的菲缇尼亚在血月里归来,踩着钟声踏入位面。少年猎人连休整的时间都没有,全身血淋淋,一只眼睛充血,拖着沉重的步伐,提着那把常用的双头长剑。他找遍了整个亚楠中部都没能找到熟悉的旧友,最后去了大教堂区,而猎人正蜷缩在教堂那座神像的下方,将身躯掩藏在阴影里。菲缇尼亚在地上踩出一连串的血脚印,让月光照亮了自己的半张脸。那只充血的眼睛抬起来,吐字的口舌显得疲惫:“桑德尔叔叔,原来您在这里。”
猎人不敢抬起脸,唯恐这名最初的旅伴发现了他的异变。对现状的迷茫和对未来的恐惧累加起来,曾远离他多时的绝望在他的脑海中复现。现在的制服恐怕只能将将包裹住他那增生的毛发、他异变的骨节,距离将布料撑开撑烂或许只需悬在头顶的利剑垂下,刺穿他那颗脆弱的人心。桑德尔在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身形,不敢从喉咙中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他很担心他会冒出野兽的语言。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听见脚步声向他靠近。
别、别过来……不要看我!
他自认为是说出了这样的话,但不确定从常人听来到底是什么。可他忘了:菲缇尼亚早已不再是普通的猎人,他并不会因此而对他心生畏惧。当他向他走来时,少年猎人从口袋中摸出一个形似采血瓶的容器,里面的血液以一个十分规律的频率闪烁着微光,无数的浮游生物在其中沉溺,宛若星空璀璨。
菲缇尼亚在他的面前单膝跪了下来,桑德尔终于看清他那充血的眼睛上方、位于前额的可怖伤痕。血的味道重得叫人害怕,桑德尔唯恐自己克制不住扑上去咬断他的咽喉,于是尽可能地把身躯缩得更紧,全身剧烈地颤抖。菲缇尼亚垂着眼睫,疲惫地拧开了采血瓶的塞子:“……这是很珍贵的东西。我从神那里取来,也许能救您。我们生于血,被血哺育又毁于血,神平等地给予恩赐,但能承蒙恩惠的人不多——直立行走的我们大多皆凡人。不要再沉溺下去了,叔叔。回到人这一侧。”
猎人沉默了片刻,将遮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挪开。菲缇尼亚意识到他已经比自己又高大了些许,骨骼在变化,再迟一阵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当对方试探着伸出手,菲缇尼亚看到又长又尖的爪子,变形的指关节和毛发密布的手臂,他能想象得到在体面的制服下躯壳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而能有力量拯救一个在深渊边缘挣扎的人的经历却不多。少年猎人握着那珍贵的血瓶,不确定桑德尔还能否保持着人的理智来听懂他说话,月亮照在了那只充血的眼睛上面,他叹了口气:
「▒▒▒。」
人与兽的界限变得模糊,人与神的界限也变得暧昧。正向血的深渊堕落的猎人在听到那个并非人类语言的发音后,下意识地缓缓跪下,向前伸出手去。菲缇尼亚握着采血瓶,将血液倾向他的指尖,第一滴血触及皮肤的那刻便像活物一样缓缓游走、带领余下的血流蜿蜒着爬向他的手臂,涌向他的猎人制服下方。刹那间,猎人感受到被灼烧的疼痛自心脏席卷全身,像是那名被火焰惩戒的主教,热浪似乎要将他的骨骼烧融。他不可避免地发出凄厉的尖叫,引吭高呼的模样活像一只真正的野兽。猎人大肆翻滚、挣扎,撞向盛放头骨的台子,红色的眼泪跌出他的眼睛,在他那空空的眼眶中燃烧出鲜红的火。火焰洗去他的罪孽,火焰燃尽他的堕落。菲缇尼亚也闭上那只充血的眼睛,碧瞳里一片死寂,注视着这场净化洗礼。
大教堂里野兽的哀嚎持续了很久,最后渐渐衰弱下去。该隐赫斯特的骑士在钟声里如疾风般掠进教堂,而菲缇尼亚正靠在墙边,声息微弱。“菲缇!”红色的影子越过台阶,一鼓作气冲到他的面前。“你又弄伤自己!这段日子你干什么去了!信使们都说好不容易才把口信带给你!对了、桑德尔他——”
菲缇尼亚的一只眼睛闭着,有气无力地抬手指向不远处。在那神圣的雕像下有一大片血泊,猎人的躯壳躺在血中,身形似乎恢复了些许——至少那裸露在外的皮肤不再毛发丛生。雕像手持的水瓶也因方才那剧烈的挣扎而染上了血色,一滴鲜血正从瓶口坠下,落在猎人的鼻尖,像是火焰的余烬落下了一个亲吻。
“这样就……结束了吗?”
“还会再发生的。”菲缇尼亚虚弱地说。“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是拜托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和法尔去想办法。莱德,他会害怕,不能让他被恐惧带走。”
“首先是手,然后是足,躯壳不再纯洁,而后面目可怖。人心最后破碎,为欲望所吞噬,向地狱坠落。坠落。世界是循环的,猎人们沿着向下的螺旋永无止境地坠落,直至梦魇深处,成为恶鬼成为兽——等到那时就再也没有为人的机会,这种事情我们都见过,每个猎人都见过。”菲缇尼亚撑起了身体,“可是不行,这不是我们的救赎。”
莱德把他用力起扶起来,两个人跌跌撞撞,往血泊靠了过去。被从深渊扯回的猎人仍未恢复意识,蜷缩在血泊的正中紧闭双目,仿佛在做一场漫长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