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ostasin Record
阿科斯塔辛记录
梦
2023/07/31 @燐火宵飞_
阿阳在喊我。
曲折的小径通向雾气弥漫的森林,我似乎能感受到清晨空气中潮湿的露水。昏暗的阳光在树林的间隙生成一道道光柱,像是刀刃一样将那些影子切开。而阿阳在喊我。像以前一样喊我:哥哥。
我有一个妹妹,我唯一的妹妹阿阳。我模糊的记忆里,上次见到阿阳似乎已是很久之前,久到我连她的声音和模样都难以回想起来了。可当那呼唤我的声音穿越林间的迷雾,我立马就知道是她在喊我。我看见那道影子在小径上朝我招手,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着深处去了。奇异的香气从雾气中弥散开,钻进我的鼻腔,那味道令人怀念。
我回应着她的呼唤,脚下的步子轻快了起来。林中的雾气被气流带动,像是无数根透明的丝带四散飘落,又像是无数只柔纱般的手臂,拂过我的脸、我的脖颈、我的肩膀、我的身躯,牵引着我朝深处走去。风声如同哨子般响起来,树叶摩擦出细碎的铺垫音,旋律在小径上长出翅膀,我的脚步轻快,身体像是失了重,忽而轻飘飘地跃上半空,下落的轨迹又被足尖点地施力打断。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寻常,但我要赶去她的身边。阿阳在喊我,我要去见她。我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呢?
我看见阿阳的影子消失在一片树丛中。然后手臂消失了,翅膀也消失了。我的脚掌落在了地面。树丛在窸窸窣窣地抖动着,当我靠近时,从那之中倏地伸出一只手来,是纤细又苗条的女性的手。我将它握在了手中,又听见阿阳在树丛后轻笑:哥哥,你要拉住我的手。但你不能回头看我。这是个游戏,陪我玩一会儿,好吗?
如果我看你会怎样呢。我问。我知道阿阳一向古灵精怪,总有些奇妙的想法,小时候我们常玩游戏,在衣柜里捉迷藏,或者在房子前跳格子。阿阳会想到新鲜的玩法,央我陪她一起,只要她露出那明亮的笑容,我就永远无法拒绝她。阿阳回答我:这个嘛,也许我会像雾一样消失,也许我会像传说里的欧律狄刻一样,变成一根无法言语的盐柱——也许你还会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呢!哥哥,拉住我的手,不要回头,向前走。带我回家吧。
我从不拒绝她。我没有任何拒绝我的妹妹的理由。向前走,沿着这片树林,沿着这条小路,向前走。阿阳的语调轻快地像是唱歌,像是鸟鸣,咏叹似地念出这简洁的短句,听起来像是小巧精致的诗篇。她和她的名字一样,她的笑容能将一切阴霾驱散。仅仅是握着她的手,我便能想象出她那熟悉的脸庞。阿阳和我不同,我们有着相同的发色,但她的眼睛确实母亲的。像是这片我们正走过的幽深的树林,那些向着天空生长的高大树木所拥有的树冠的色调,而她正是那枝头欢歌的鸟儿,振翅欲飞。我问她:阿阳,我们还有多久?她回答我:向前走!不要回头。我猜她是想要捉弄我,于是玩笑似地握了握她的手。
阿阳的手有些冷,像是朝露一样冷。我想我们已许久未见了,她应当已成为了她应成为的、自由又幸福的姑娘。我真想回头仔细地看她,但我不想打破她这小小的捉弄我的伎俩。我问她:阿阳,你有保重身体吗?我们那么久没见了,你和爸妈都还好吗?院子里的花应当开了,等我带你去见他们,我们就一起吃个饭吧……阿阳,还要多久才能到?阿阳,这树林好深啊。
阿阳依旧重复着:向前走!不要回头。风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像是那能掠过山间的呼哨,无论多么幽深的迷雾都能刺破,无论多远的距离都能传达。树叶抖动起来,头顶的鸟雀被惊起、飞上更高的天空——那遮天蔽日的树冠几乎将整个天空遮住,我一时之间难以看出天穹的颜色。当我将视线重新放在小径上时,就仿佛树木突兀地朝左右两侧各跨一步,我看见远处的山丘上,一栋小屋矗立在那里。
向前走!不要回头。阿阳说。
炊烟轻轻地飘上天空——我终于能见到天空了。阳光明媚,天空一碧如洗,一切都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也许当我牵着她的手走上前去,便能穿过鲜花盛开的院落,屋内有我们健在的双亲,然后我们会坐下来,团聚在一张木桌旁,上面摆放着家常的菜式,让我能想到故乡,想到母亲的双手和父亲的鬓发,想到我的妹妹暖阳般的微笑。但我在这里站住了,在这几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阿阳仍在催促着我:向前走!不要回头。接着又跟上一句:哥哥,我们回家了,不是吗?
……可我们不住在这儿。当我将这句话说出口时,我的寒毛也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阿阳,我们不住在这儿……这里是哪儿?
阿阳笑了。
我睁眼、闭眼,眨眼之间,面前的房屋消失了。山丘上存在的是巨大的黑洞,仿佛无论向其中投下何物都会被悄无声息地吞噬。很久以前,我曾经听说,有些人会在梦中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那便是所谓的“清醒梦”。当梦与现实的意识交融的瞬间,也许会碰撞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火花来——现在正是如此。那空洞吞下得越多便会变得越大,那里面有我的故乡、我的双亲……我的妹妹。
我曾有一个妹妹,在那场我永远无法遗忘的灾难之中故去的、我唯一的妹妹斑目阳。她不该在这里的,我为什么一时没有意识到她已不在人世呢?我太想她活着了,我太想她能像以前一样对我露出温暖而炽热的笑容,我太想见到健康的、明媚的、活泼的、我最亲爱的妹妹,鲜活如往日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所以我假装她仍然活着。
那么,我握住的手是什么?
我猛地回过头去。没有树林、没有小路。虚无的深渊之中,一只漆黑的手臂被我紧紧地抓着。
阿影,为什么只有你活着?
那只手臂像是泥浆一样地融化了。当我醒来时,我倒在地上,大汗淋漓,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溺亡。